890315

埔里.加油

醫學系七年級 詹珮君

  這位年輕有為的實習醫師把在埔里做「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超高危險群家訪」的經驗寫成文章,希望能給精神部熱心的醫療團隊一些精神上的鼓勵,也希望醫院能多給他們一些實質的肯定。

  李家同的【讓高牆倒下吧】這樣深刻地感動我和把書遞給我的妹妹,書不是買的,而是一對夫妻贈送給我的父母親的:書裡有很多短篇的故事,像是廣為網路流傳的【車票】,動人的程度就類似最近打開電視不斷看見的總統候選人競選廣告,感人肺腑,讓人期待這些“善”,都是真實存在過的事實。想寫下這次埔里家訪的過程,希望即使921地震過了將近半年,關心還是能一直一直地送到災區。

  在精神科實習的第一週科會,楊醫師提到,希望同仁踴躍參加到埔里訪視“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極高危險群的病人,當時他們比較需要主治醫師、護士和社工的參與,實習醫師比較沒有功能;再加上這個訪視雖然有行政院衛生署的補助,但經費抓襟見肘,我恐怕加重科部的負擔, 就沒有積極地爭取機會。私底下跟老師討論這個計劃的構想,目標和實行的方式。楊醫師熱心地將他們的一份研究結果--921大地震魚池鄉災後初期工作經驗】拿給我。由魚池地區的鄉民在災後的21天內樣本所顯示,有51%有嚴重精神障礙,超過50%出現強烈的PTSD10.9%出現自殺意念,必須透過迅速的救援,避免身心受創的災民產生更多慢性化PTSD。楊醫師告訴我,不論是篩選高度危險群或是短期的醫療,長期的照護,都需要當地的支援協助;由於埔里基督教醫院的家庭醫學科,願意投注心力在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訪視及衛教,所以成大醫院的精神科結合我們自己訓練的其他醫院精神科醫師,提供他們需要的醫護人員人力。初步的工作是篩選2%埔里民眾,做問卷,找出極高危險群,高危險群,聯絡他們就醫;災區自殺事件頻傳,所以第二階段的目標就是那些不願意就醫的超高危險群民眾,醫師團隊主動出擊,背著藥箱做家訪。目前這個計劃已經做到第二階段,但是衛生署撥下來的款項相當的少,整個訪視的行動還是帶著義工的色彩,工作人員利用自己的假日,領微薄的補貼,自助式的進行。

  星期五下班後,在宿舍準備出去吃火鍋(鋒面帶來台南少見的13度低溫),我那倚在醫師白袍口袋的院內call機竟然響起。回覆的電話那頭是楊醫師開朗急切的聲音,說他們這個三天的假期缺人去“前線”,問我有沒有興趣?我原本星期六要值精神科的病房班,星期日要回家去省親,楊醫師說別值班啦∼跟他們去埔里,再回家吧!

  清晨六點多,搭著楊醫師自己開的車,向埔里前進,下了斗南交流道後,向名間開去。如果稍微注意一下,路邊的景緻是真的充滿災後重建的氣息,大部分的房子已經剷平,斷了的橋基還可見,我們走在腳下的是便橋,在車上尚可感覺到路面的顛簸,地勢起伏如海浪一般,遠處的山頭,黃褐色比綠色多些,一瀉千里的砂土,我們似乎是註定失去那些樹木了。早晨的省道車不多,格外的靜,大地的變形,透露著大地的憤怒,和居民的無奈,在這條路上,心裡感受的到,一種隱隱的悲傷……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來埔里基督教醫院,第一次是因為合歡東峰登頂後,一位學弟滑下山時不慎撞到樹,我陪他到這間在山村的醫院照X光片。現在我知道它在一個叫愛蘭的地方,民眾會說“基督教”或是說“愛蘭醫院”。綿綿的細雨迎著我們,小小的身心醫學科辦公室裡,卻有像陽光般的護士小姐招呼我們,告訴我們要帶的藥箱裡有哪些基本配備?該做些什麼?如何協助醫師?負責開車帶我們去訪視的彭哥,是待過滇緬的芋仔,他的每一聲吆喝,都是那麼的有勁。據說他們的主任是某大醫學中心畢業的,充滿理想的年輕人。我可以想像他們在這裡,一定得面對比我們在醫學中心面對的困難,更龐雜,更不單純只是醫療的問題。

  分成四組兩車進行家訪,名單就是那些超高危險群。我分配到牧師娘和葉醫師的那一組。小小的市區裡,見到因選舉總部成立而引來的人潮,和市中心內突然出現的空地,碎瓦牆垣遍地皆是,形成強烈的對比。牧師娘跟我們解釋那些莫名的空地便是921的“成果”,許多公家機構都是全倒的摧毀,尤其是一座小學校,全校的校舍都倒了,目前只剩下一片空地,好像這個學校只有操場似的。許多轉角的房子,是受災最嚴重的位置。走到城市的邊緣,漸漸發現有部分的民眾仍然在帳棚中度日,帳棚的兩翼在雨裡顯得撐不起來。

  巧的是,我們當天需要訪視的病人,多半是還有房子的。我們第一位病人就是一位原本在山上種茶,之後搬到埔里打臨工種香菇的太太,她的PTSD明顯改善,不過對家事都提不起勁,有時想乾脆一睡不醒,對未來失去期待的情形還是讓人很擔憂,我們花了一個半小時了解她的生活,災後的經濟狀況,她的精神狀態,她的適應能力。除了給予心理支持,葉醫師也建議病人用藥,但這位太太對西藥抱著半信半疑的看法,再加上她災前個性較開朗,又有佛教信仰的支持,所以我們就提供她有困難時就醫的途徑。

  第二位病人就比較不順利,光是讓她把門打開,就等待了十幾分鐘。病人恰巧是一名患有精神分裂症十年的年輕女性,又有多處的骨折,及脊椎受傷,所以我們不得不從關心地震對她的影響,轉而成為醫療的顧問。病人的父親相信民俗療法到堅信不移的地步,幸而他從未因此拒絕女兒接受抗神經疾病的長效針劑。病人的父親跟我們詳細地描述她在草屯療養院,神壇,禪定的經驗中,得到的救治,認為她的女兒已經遠離那些不乾淨的東西,而實際上它的女兒不但腦功能退化的太厲害,還有嚴重的尿失禁問題,讓我們懷疑器質性精神病無法排除。葉醫師耐心地跟病人父親解釋,病人有必要到更大的醫院做進一步診斷,並且解釋經濟上的負擔,和持續目前精神醫療的重要性,並建議可轉至鄰近方便的醫院接受針劑,免去舟車勞頓。就這樣一個早上就匆匆地溜走了。

  午餐後,有些人忙著添些藥材或表格,有人在販賣機投幣買咖啡提神,午後的雨更大了,而我們還有許多病人得訪視呢∼

  下午的時段,我跟著陳醫師兩個人,到一個賣逆滲透水的人家去探訪他們的一家之主因為早上他出門去做生意。一對剛滿八個月的雙胞胎做在椅子裡頭玩耍,去年八月生完這對早產兒便旋即遇上地震的年輕妻子坐在一旁,這位一家之主似乎無法好好認真地面對自己的問題;一邊招呼我們用茶,一邊談災後生意難做,經濟壓力大的事。受軍校教育的他,服完役遊手好閒的慘綠歲月,因為娶妻一起奮鬥而有了轉機,地震卻把房子震壞了,生意震跑了,沒有經濟的來源加上一雙女兒早產兒式的開銷,真是鬱卒了好一陣子。幸好生意漸漸有得做,睡眠,飲食都還算正常,不過不太願意提及地震,變得很警覺。這位先生的PTSD症狀似乎不明顯,對談多簡短有保留,並且提及喜歡看一些神怪的電視節目,對收驚起乩相當有興趣。因為找不到太多的症狀,我們就輕鬆地聊一聊他們的早產兒雙胞胎,關心他們的生活。可惜沒有讓這位先生單獨與我們會談,想來他就算有再多的憂愁,在妻子和父親面前都很難坦白吧!

  接下來,來到市區的一家農具店。老闆娘親切有笑容。開朗得不得了。她帶我們到隔壁的早餐店坐,很難聯結的是,她講的卻是她沉重的一生。年幼喪父的她,和母親姊姊相依為命,繼父對她的看輕和責難,讓她童年難熬;嫁到夫家後,一直戰戰兢兢,深怕哪裡做不好,再加上中風的母親亦住在夫家,她決定除了幫愛上山救難的丈夫看農具店外,還在轉角的店面開起西式早餐店,貼補家用。多囊性卵巢的她不易受孕,就先收養了一個女兒,豈料夫家一直還是對此事耿耿於懷,於是她就每天坐車到台中去做不孕症治療,一舉得男。女孩長大了,卻發現有中度的智障,男孩還算貼心。老闆娘邊笑邊說:“其實我常常想死掉算了,壓力好大,又無處可講;但是一想到孩子才八歲,母親年歲又大,又住在人家家裡,,我非撐下去不行!”在災前就容易焦慮,常常得等全家人上床,她才能稍微做做自己想做的事或看看電視,遇到地震以後,警覺性更是高。曾經有一次,她聽到一個巨大的聲響,又以為有地震,就丟下鍋鏟,推開買早餐的客人衝到屋外去。大家都被她過度的警覺嚇到了。地震那晚發生的事,她不願再跟別人提,但是腦海裡卻充斥著每一個場景,例如:如何把行動不變的母親運到倒塌的屋外。“我常常想,努力了一輩子,卻經不起一次天災,所有的努力都毀於一旦;鬱卒的念頭像揮之不去的陰天,就是高興不起來,而且脾氣變不好,一再為同一件事發脾氣半夜入睡沒問題,但是會因為一點風吹草動,驚醒後,再來就要花一個多小時才會睡著,”因為母親有服藥抗憂鬱,所以她也考慮是不是該去看醫師?但是她早上的時間要賣早餐,所以沒辦法就診,於是就告訴自己,這些不愉快的感覺會隨時間淡去,會隨時間淡去。淚水在這個時候落了下來,把帶著笑容紅了的眼眶,襯得更加無奈。由於她接受藥,所以我們給她一個禮拜的藥,並請她在下週到埔基看精神科醫師的門診。當陳醫師在寫chart做功課時,我就跟她聊聊其他的醫學常識,包括她的體重過重,沒有做子宮抹片的觀念,提醒她照顧別人也要愛自己,別把自己榨乾了。

  在飯前我們還去訪視另一位先生,他的家在一間大廟附近,身手矯健的他騎了一輛單車前來引領我們。他家後院的牆剛重新砌起來,地上的水泥鋪得不太平,單口的瓦斯爐正滾著一鍋稀飯。這位先生的太太一直沒有現身,神桌上供著母親的遺照,一煙灰缸的煙屁股,他帶著防禦聽我們問,他答,一開始他話不多,對於災後的心情不多著墨,覺得工作機會變少讓他吃不下,睡不好(發現男人的生活壓力真的很大)。提到妻子,他的表情變得很生動,是那種仇恨的生動,他說妻子嫁給他之前,是美髮小姐,長得不美,但是想老實又單純當老婆不錯,就娶回家,育有兩女一子。豈料丈人會一些稻草人和詛咒的把戲,一直煽動妻子騙他的錢,原本因為舉辦哈爾濱冰雕展的三、四千萬,就被他們分次騙去了。問他到底是怎麼騙?他說丈人會下符,會把眼前的東西弄不見,以至於家中的地契,現金都一一騙光。稍後跟他十七歲的女兒求証此事,她說雖不清楚外公家所供奉的諸多神像,但父親真的有過三、四千萬的財力。這位先生還表示,如果他有錢了,一定會找人替他報這個仇,給他們父女兩個好看。女兒表示,父親一向比母親關心他們,所以父母離異後,他和弟弟都選擇爸爸;但是問到媽媽跟誰住?她才說媽媽跟姊姊在台中住,似乎刻意隱瞞這個部分。平日很少關心爸爸跟家裡的經濟狀況,對現實沒有十七歲這個年紀該有的認知,問她說現在讀書嗎?她說去年國中畢業以後,沒有考上高職,打算今年重考;恰巧去年冬天奶奶大腸癌住院,需要照顧,她就去台中榮總照顧奶奶,所以地震發生的時候她根本不在家;奶奶今年初過世,她現在還沒開始準備唸書。總覺得一家人怪怪的,父親鬱悶又陰沉帶著被害的情節,女兒又天真懶散的過頭,可惜沒有第三位家屬可以澄清,我們無法分辨這位先生是否有妄想禍幻聽的問題。勸病人服藥,病人倒也直率地拒絕。理由無他,“自從我太太和她丈人騙我之後,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我們只好給他彭哥的名片,希望它需要幫忙的時候,可以找到人幫忙。

  走出民宅,心理有些沉重,早上葉醫師才問過牧師娘在埔里,民俗宗教是否盛行?我們一整天都在不斷驗證答案。為何宗教不只提供心靈的依歸,還扯出很多惱人的問題呢?金錢,權力,醫療,仇恨,超能力…… 在埔里,幾乎是每一公里就有一間廟,數不清楚的神壇,是教育不夠普及嗎?是生活太落後了嗎?是因為天災太多嗎?還是人禍太傷呢?老百姓的無知變成少數人的騙財騙權的對象,但他們又同時提供了此地老百姓心靈的依歸。

  一行人集合用過山村的飯菜,除了楊醫師,每個人都添了多一碗的飯,喝了不少的飲料與湯,多虧隨行的社工及總機小姐滔滔不絕的笑話,讓大家的心情都放鬆不少。很難想像吧!一下午看三個病人怎麼會疲憊至此?我常常想,看一個人的心智,真的是比看一個人身體的疾病要來的勞心;要分享病人的心情,挖掘病人潛藏的症狀,這種感覺和掏心掏肺地交朋友,實在沒有兩樣,所以才會這麼的疲倦。

  晚上的目標是慈濟組合屋,聽說是規劃的比較好,又有自治團體的最大村落。大部分要做災區調查的團隊,都會進駐到這個最大組合屋村,因為data base大,可以不必東奔西跑,但是這邊的民眾也真的是被問卷,電訪弄得快受不了了。下了車,發現眼前確實是蓋得像極了渡假村,木屋的外形,排列整齊,中間還有小花圃。循門牌找到我們第一位病人的家,是一位年約二十的年輕女孩。屋裡的空間約莫是十二坪的大小,分成三個房間,一個衛浴,簡單的流裡台和起居室合併在一開門可見的前後門之間。女孩招呼我們坐下來,沒有社交障礙,微笑得恰到好處,似乎是適應的不錯;真的問起問題來,發現除了PTSD以外,她有major depression的問題和長達六、七年的恐慌症伴隨懼曠,而她從不曾就醫。提到家人忽視她,眼淚汪汪,尤其是母親,不曾在她最無助的時候,伸出援手。但到底是什麼事,女孩又問可不可以不說?“我們當然尊重她的想法。個性上是一個極端愛整潔的人,對於一根頭髮也執著的往事,不避諱,也不覺得自己這種潔癖是過頭了。想自殺的念頭一直都存在著,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是望著瓦斯開關想用瓦斯中毒來了斷。曾經不只一次在火車上,突然地不知所措,恐懼,心悸,覺得自己快死掉了的發作,於是開始不出遠門,寧可待在家裡,即使組合屋空間的狹小,讓她無從整理,心煩。我們試著跟她解釋,憂鬱與恐慌症,可藉由藥物來改善生活品質,希望她開始服藥。不過即使楊醫師努力地告訴念化學的她,藥物作用的積轉和目的,她都說她沒有做好準備,不想服藥。在愛莫能助的情況下,我們還是告訴她,服藥對她來說,是控制心情基調的最重要方式,如果她願意走出來,相信很多精神科醫師都能幫助她。

  組合屋的第二位病人不在家,所以我們就慢慢地散步到外面去。剛好兩位村幹事,另一組同仁,埔基的家醫科主任,正站著閒聊,我們也加入。聽他們談現實,聽他們談理想,聽他們罵政府的無能,低效率,聽他們對門前即將蓋好的合作社的期望。聽他們說的話,讓人覺得一個政策,如果超過或不及民眾的生活水平及知識水準,那註定是一個惹民怨的政策,不見得一個好政策,有遠見的政策,就能得到民眾的心。然而我們到底是要領導民眾走向進步?或者繼續依舊習重整?就要看領導重建的人有沒有擔當了。部分的民眾認為,實質地給現金,發補助金的政府,才是照顧災民的政府;但與其像皇帝朕災般的發錢,一個有計劃的造鎮,重排水和防震的體質,才是可以留給後代子孫的寶藏。當民眾習與使用本能賺錢,運運貨,政府安排再多的就業訓練都是枉然,他們根本無心學習,對技能,沒有興趣。對重建家園的興趣比較大。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天,埔里災區的災後重建情形,和當地的風土,讓我不得不想,不得不思考。尤其是那裡的人,提供我新的想法和視野,事實上,哪裡急需醫療,我們都清楚。至於能不能夠說服自己投身於這些地區所需要的勇氣,恐怕不是醫學系七年能培養得出來的。精神科部對這次災變所投注的關心和毅力,大概是我們整個成大醫院最持久也最深刻的,熱情和真實的感動,需要大家的支持和鼓勵,肯定他們所做的,讓希望像種子一樣地,重新灑在受傷的災民的心田裡,使他們有機會,好好地活下去。